Thursday, October 25, 2007

杨澜访谈录:林梧桐



林梧桐,1918年出生于福建安溪,19岁远赴吉隆坡,从买卖废铁和二手机械生意起家,1965年投下巨资,打造马来西亚最大休闲胜地——云顶高原,在40年里,云顶发展成为一个涉足旅游、博彩、房地产、海上邮轮等多种业务的多元化集团,连续九年荣登《远东经济评论》200强榜首。林梧桐本人,也曾多次荣获业界殊荣,被评为“最佳雇主”及“产业风云人物”等。

  杨串:

  大家好,这里是位于马来西亚云顶高原半山的梧桐别墅,它的主人就是马来西亚最富传奇色彩的华人企业家林梧桐先生,也许你很难想象,40年前的这里是没有人迹的原始雨林,而今它已经成为马来西亚最富盛名的旅游观光景点,为了这个梦想,林梧桐倾注了半生的心血,2003年,85岁高龄的他终于决定要退休了,他选择在梧桐别墅安度晚年,此时此刻,他想的最多的又是什么呢?

  云顶梧桐别墅


  杨:中国人有一句话,说人年纪大了以后呢,新的事情记不住,老的事情忘不了。您现在一个人在家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哪些儿时的回忆会经常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林:想起以前的日子,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父亲是在福建永春卖菜种子的,所以当他去世后,我没有办法只能担起他的担子。为了家庭的生计,我借来了两元钱去买菜种子,去永春卖菜种子。第一天卖菜种子,没有人来买,那天就一直哭,心里想糟糕了,没有人买菜种子怎么办?所以,第二天我想了想还是再去卖菜种子,拼命地向一些老人家兜售,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的父亲是林石泉。所以一个人介绍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再介绍给其他人,全部的菜种子卖了四元八角钱,那天全卖完了,我赚了两元八角。在当时,赚两元八角钱已经是很厉害了。

  解说:卖菜种子的生活是清苦的,勤劳的双腿敌不过频繁的战乱,林氏一家的生计日益艰难,连三餐温饱都成了问题,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丁,林梧桐萌发了去南洋的念头。

  林:我们一个家庭七个人,是在乡下家庭,所以我想来想去,正好我的四叔寄了两百元,给我们这些小孩子,给我的小弟们读书,所以我就和母亲商量,让她给我一百元作为路费,坐船到马来西亚。

  杨: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害怕?因为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的地方。

  林:没有,没有害怕。为了赚钱,我做事都很稳当,第一次本来没有成功来到这里,船就撤回去了,第二次才来到这里。在这里正好工作了三年,赚了一些钱,我就回到唐山(故乡)见我的母亲,就那么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那是我最福气的时候,和我的母亲相处了七个月又七天。在这七个月又七天里我还做了木工,赚钱来孝顺我的母亲,照顾我的小弟。

  解说:悲伤和痛苦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刻来临,急转直下的战局,使林梧桐不得不又一次离开家人,重返吉隆坡,对于这位质朴而内向的年轻人来说,苦难,带给他最大的启示就是:要活得更加积极,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林:我的母亲在我要出门的时候,交待我要和别人友好,做人要随便。以前我第一次来到(南洋)是十分安静的,如果人家说了些什么我就只会哭。所以母亲交代我的话,我自己思索以后明白,母亲说的是,头脑就是用来想的,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脚就是用来走路的,手就是用来捧东西吃的。做事的时候,该说的话就说出来。所以我第二次再来到吉隆坡,我遇到我的四叔,我说起什么事情都笑笑,很大声,大大方方的。我的四婶就说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杨:您1941年离开中国大陆的时候,那个时候有没有想到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林:没有。怎么会想到日本打来,(我的母亲)就过逝了,所以很失望。

  解说:在林梧桐的卧室里,至今仍挂着母亲的相片,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成了他心口永远的伤痛,半个多世纪后,这个当年不名一文的乡下仔终于回到了故乡,伫立在自家豪华邮轮的甲板上,他感慨万千。

  林:来的时候坐别人的船,现在坐自己的船回去厦门,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会如此发达,能赚那么多的钱。

  杨:您第二次回到马来西亚的时候,正好是二战的日据时期,那个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

  林:有危险。有一次,我踩自行车去红毛丹果园,我结拜大哥那时住在那里。九点钟去到那里,十点钟,十几、二十个日本军人包围过来,搜查他的房子,搜出了几本书,日本人问我,那些书是不是他(结拜大哥)的?是要给谁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写在纸上给他们,他们里面有认识中文字的人,我说我是从吉隆坡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被日本人打了几下,差一点我就被他们捉去了。那个时候,有从武汉来的合唱团,发救民救中国的筹款宣传单,第三天我回到家,听说日本人就为了这些东西杀了三千多人。当时我的四叔搞活动,有很多这样的书本,所以我回到家里就东找西找,拿文件出来烧来烧去,所以日本人来的时候搜查不到东西,有只狗一直吠日本人,日本人开枪杀了那头狗,后来骑了自行车就走了。

  解说:侥幸从鬼门关前逃脱,林梧桐反而得到了一个启示: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二战过后,马来西亚开始大量重建公共设施,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局势中,他很快挖到了第一桶金。

  林:在日据时期,有个日本人向我买废铁,我把很多废铁交给他们,才把废铁交给他们后,日本军队就逃亡了,那个日本人被共产党开枪打中脚(进了医院),我的钱都收不到了。后来,我就想到拿一个文件叫那个日本人签名,说这些废铁是我的,如果日本以后来接管,这些废铁要还给我。所以和平以后,这些废铁又还给了我,让我赚得更多。

  杨:这个二战结束以后,您开始做像废铁、二手机械这些的买卖,然后进入铁矿、锡矿,后来又进入建筑业。看起来您一直非常能够把握大的机会,但是这个中间有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林:没有,从来没有!别人做不了的事情,我做得成功,不成功的事情,我能做到成功,就要做到成功。我做四英里的排污沟渠,从吉隆坡(火车站)到巴生路的地下沟渠的时候,英国和新加坡承包商连一个渠管都还没有造好,就已经破产。为什么呢?因为地下的水抽不干,用水泵没有办法将地下的水抽干,我也辛苦了八个月,后来才改良,改用沙泵就成功了。不管我做什么辛苦的事情,我用头脑想办法解决问题,所以我做每一行都能顺利。

杨:您从小并没有接受过很正规的教育,你觉得教育方面的欠缺对你事业的发展形成过任何障碍吗?

  林:没有,就像槟城做水坝的时候,那个深沟要做到六尺宽才够,我就开到二十尺、三十尺。用了许多的木材来支撑泥墙,而且没有多收政府的费用,(但是当时英国工程师觉得没有必要,还把木板拆了)。有一天发大水,有电话就打来告诉我发生土崩了,压死了四个人。我告诉那个英国的工程师,要在有保险安全的情况下才做,后来他就乖乖地听我说了。我没读过大学,他能做工程师,但是我也不输他,我用头脑也不输他。所以我遇过那么多工程师,那些工程师看我的做法,也无话可说,也不敢得罪我。

  解说:一个不会讲英语、又没有上过现代管理课程的“唐山阿伯”,一个被业界认为疯狂而不可思议的幸运儿,在嘲笑声和争议声中,林梧桐又开始了下一轮更为大胆的冒险,他要把一座荒山打造成一个犹如仙境的度假胜地。这一次,他还会那么幸运吗?稍后请继续收看我们的节目。

  杨:云顶最早是怎么进入您的脑海?进入您的视野的?

  林:当时在金马仑高原,德国人要做三个水坝,要让我去承包工程,所以请我到一间酒店吃饭。吃完饭走出餐馆,我喝了些酒,觉得在山上十分凉爽,我想着金马仑高原离吉隆坡太远,如果是在吉隆坡建造一个不是更好?建一个能让孩子玩耍度假的地方,所以就有了发展云顶高原的想法。当时,十个人知道十个人都说我会破产,说没有人会做也没有人能够做,单单是上山的路,你就搞不定了,还说要建云顶高原?

  杨:原先政府估计修这条通往山顶的路需要十五年,你提出用六年来完成这条公路,但是最后政府给你的时间只有三年,这么苛刻的条件你为什么要同意呢?

  林:因为我知道政府要在乌鲁加里山(即现在云顶所在地)的半山做一条路上去,要做一个电讯塔,我就写了一封信给政府,要求让我来接手乌鲁加里山路。第三天,政府就打了电话过来,让我过去。我去了以后就和他们谈判,最后他们答应给我90万马币津贴做那条路,但要三年做好,所以我24小时做,多放一些车,多放一些推土机下去,三年就够了。

  解说:在筑路的过程中,年近50的林梧桐集总经理、工程师、探山队队长和劳工等职务于一身,披星戴月,在荒山中寻找自己的梦想,当我提到他的六次涉险经历时,林梧桐很幽默地说:能够活着重述当年的惊险,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林:在做公路的时候,我去砍树,砍砍树枝、砍砍树干,剩下中间一棵大树滑下了山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就撞上我,我就完了。我只是这里有些破皮,但是如果不是那么一点点距离,我被撞下去就是四百尺山崖,我就一定死了。有一次在建直升机场,那时候上山的道路还没有建好,路很难走,土崩塌了下来,我也被冲了下去,下面有六个人在做工,都被冲到两旁,有五百多尺,我和推泥机一起被冲了下去,我拼命向旁边一直跳一直跳,后来我看到那六个人都没死,都平安无事。

  解说:随着山路的完成,林梧桐却遭遇到一生中最大的危机,由他同时期承建的国家第二大水利工程——甘姆布水利灌溉工程,因为一系列的天灾人祸,导致头年便出现了巨额亏损,公司濒临破产,一天之内,林梧桐收到了29封警告信。

林:在开会的时候,那二十几个人(外国工程师、项目经理、政府官员)全都说(如果打官司)我一定会输。我说,如果你们要控告我,我明天就去度假,我就不做工了。不是我没有能力完成工程,而是土地没有交给我,叫我怎么开工?没有土地,我怎样打桩,工程怎样建。刚开始做的时候,亏了四、五百万马币,幸好当时有一个盘谷银行董事长陈弼臣先生支持我,让我透支,后来法国顾问工程师也给我宽限期,改图纸、做桥梁、所有大大小小工程完成以后,结果只用了四千五百万马币而已,我一个人就赚了一千五、六百万马币。

  杨:没有感到有绝望的时候吗?

  林:没有,我嘴巴说能办得到的事情,我的手就能做到。

  解说:凭着好口才和务实的协调能力,林梧桐再次渡过危机,1969年,云顶落成了第一家酒店,30多年后,它摇身一变,成为了今天闻名国际、老少皆宜的综合度假娱乐城。30多年来,低调的林梧桐也始终是众人谈论的话题:有人说他保守,不喜欢向银行借贷,却安然度过了亚洲金融风暴;有人说他冒险,往往进军无人问津的高风险行业,却收获颇丰;有人说他顽固;在75岁的高龄还大胆进军邮轮业。林梧桐的故事永远与商界经典案例相悖,不过却注定是一个传奇。

  杨: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您是一个非常不服输的人,到了晚年实际上您也在跟一列的疾病在一直在斗争。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其中的一些故事。

  林:有一次,我的胆结石要割,在新加坡、吉隆坡都可以割的,我跑到美国割,之后我跟医生说,以前我的盲肠老是疼,让他帮我看看,他看了我的盲肠,后来看到后面的肾脏,生了一个肿瘤,快要爆裂了,那真危险。那是一次。还有一次是心脏,换了一个牛皮心瓣膜,这个牛皮心瓣膜可以耐用20年,这真厉害,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这一刀下去,一个星期就好了。 那时候,我心脏的三个心瓣膜坏了两个。

  杨:你害怕了吗?

  林:不怕,怕也没有办法,我不怕!我有信心!

  杨:您是觉得自己命很大呢?还是觉得每一次自己都不服输?

  林:要和它拼的。死是注定的,否则不会那样。所以既然是遇上了,我就是这样走,和它斗。

  解说:2003年的最后一个清晨,当林梧桐身体中的那个工作狂像往常一样,企图把他从梦中叫醒时,这位85岁的老人仅仅伸了个懒腰,从那一天起,他退休了。

  杨:一辈子这样的劳作,现在真正退休了,心里能够安静得下来吗?

  林:我已经交给阿泰(儿子林国泰)去做了,我有信心!所以现在我很享受,在家里很享受。

  杨:您觉得自己的儿子们有哪些地方超过您,有哪些地方不如您?

  林:他们和我是两个样啊! 他们敢做外国的(生意),游全世界的邮轮,他们会说英语,会说外国话,比我还厉害!他们的前途比我还要好!

  杨:他们工作的努力程度能够和您相提并论吗?

  林:更加努力了!昨天6点就去英国了,还要去德国。一个月要出差三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在吉隆坡。回来以后,在办公室做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每天晚上都这样。

  杨:如果是晚上,灯火都亮起来的时候,您看到山顶一片灯火的时候,您会不会自己都怀疑说那个是不是我做的事情?

  林:有的,就是这样的。我怎么会挑中这座山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杨:对于您来说,这是不是最美的风景呢?

  林:是最美的。金马仑高原我也不想看了,实在要看就看吉隆坡(云顶高原)。

  杨串:

  一场大雨过后,云顶在烟雾缭绕之中更显得神秘,就如同它的主人,住在一栋有着四道门卫的别墅当中,深居简出,在外人看来,也显得高深莫测,然而我所看到的林梧桐却是一个在采访过后安然而惬意地吃着汤泡饭的老人,人生可以很绚丽,人生也可以很简单。
by linguowei@bmoni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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